原文轉載於此
嚴格說起來我這個人恐怕是很不務正業的。
許多人都誤以為我是中文系畢業的,其實我是念英文系,而且還一路念完了研究所。英文系出身的我,在二十歲的那年出版了第一本書以後,開始接觸出版圈,畢業後從事出版和雜誌的編輯工作,內容也是中文而非英文。前兩年,回到母校大學教書時,照理說也該是回到英文系才對,不過卻因為中文創作作家的身分,我變成了中文系的老師。而如今,我擱下台灣的工作和生活,出國進修了,選擇的竟是必須用日文溝通的日本。
於是,並不是太意外的,當我告訴周邊的朋友,決定到東京留學時,很多人的反應幾乎都一樣。
「你不是念英文系(中文系)的嗎?」
「已經三十歲了,還出國留學?不待在台灣賺錢比較實際嗎?」
「把留學的錢省下來,在台北買個小公寓好一點吧?」
「念完以後,要幹嘛?」
老實說,最初只有一兩個人問的時候,我還能很自信地回覆。然而,在不同的人面前不斷地解釋以後,我確實也有點搖擺了。
這樣的決定真的好嗎?
因為我確實不是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孩子了。以學習為名,有大把的時間足以揮霍,也沒有工作賺錢的迫切壓力。
畢業後,工作了五年多的我,過了三十歲,照道理應該和所有我周遭這個世代的朋友們一樣,繼續累積工作的資歷、尋求升遷、努力賺更多錢、過更好的物質生活,然後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。我明明又不是貴公子的命,何必要花上所有的積蓄,去國外過著省吃儉用的生活呢?
然而,我最終還是沒有改變這個決定,並且實現了它。
◎
大學時代念英文系的我,其實早就有了畢業後到國外完成碩士學位的希望。第一次腦中浮現出這個想法是在一九九六年,我到美國短期遊學的那個夏天。
當時,我喜歡美國的一切。對於渴求新事物、新情報的我來說,認為能到紐約或舊金山這種大城市裡唸書,生活一段時間,絕對是一件很刺激生命的事情。
可是,當時的外在現實和心理狀態,都尚未到達準備好的階段,於是最後選擇在台北念完碩士。
接下來的十年,我完成了學位,出了很多本書,遇見許多人,接觸過不少類型的工作。然後有一天,某個深夜,當我在房間裡整理舊照片時,忽然翻出了那一年夏天在美國拍的照片。忽忽驚覺,十年過去了。
十年過去了,到異鄉長期生活一段時間的念頭,始終仍存在於我的心底,沒有消逝。只不過目的地從美國,變成了日本。
來日本以前的我,生活剛歷經過一場人際關係的重整。當我看見那些我曾經放不下心的人事物,都步上了安定的軌道時,我知道我也必須走向新階段。
從事的工作恰好也告一段落,整個生命彷彿就像是在冥冥之中被建檔封存好了,一種可以準備隨時接收更新軟體的狀態。
於是,我決定給自己一次機會。
如果可以成行,那就想辦法出發吧!我不想又過了十年以後,回頭再看見當年的照片時,還有跟現在一樣的情緒:想做的事情只存於心裡,沒有實踐。
畢竟,人生哪有幾個十年呢?
經過一連串複雜的申請和審查手續之後,我在二○○八年春天來到東京,正式開始了一個人的異鄉生活。
◎
大約跟高齡產婦差不多的心情,我這個過了三十歲的人,決定離開職場,重回學生身分,也是需要不少勇氣的。因為跟二十多歲的同學們一起上課,相較之下三十世代的我,確實算是高齡的。
所幸我在早稻田大學裡遇見了幾個台灣人,我們的年齡相近(而我卻還是稍長了一點)也有著相似的背景。我們都是在工作了一段時間之後,生命恰好歷經一段磁碟重整的過程,於是決定來到東京尋找新契機。
我們這群老學生很自然地有了相濡以沫的革命情感。
台灣人到了國外以後會發現自己有個優勢。那就是台灣人大多很娃娃臉。比起同年齡的外國人來說,我們會比實際年齡看起來年輕一點。
我們幾個老學生經常遇到一個有趣的問題。當我們不透露年齡時,沒人知道我們比他們大幾歲。但說了以後,常常把別人給嚇到。
剛到早大時,有一天我和學校裡的一群日本學生出遊。他們都是在念大學部的學生。年齡最長者,大約也不到二十四歲吧。因為包括我在內有很多新面孔出現的緣故,自我介紹這種煩人的活動就不得不開始了。
每一個人輪流介紹自己所屬的科系和年級,接著就是年齡。我奇怪日本人其實還滿愛問年齡的。大概是想都差不多年紀的吧。總之,最後輪到了我。
當我不太好意思地說出我的年紀時,那群日本學生以為我在開玩笑。
從自我介紹變成自我說明,他們終於勉強相信,我是個三十世代的男生。
問我幾歲的日本男生忍不住說:
「完全看不出來。你比我大了快,十歲。」
「……」
我心想,是啊,要是在台灣,你可能是我課堂上教的學生呢。
又有一次,課堂上做分組報告。那一天,有個同學在報告中玩了個遊戲,類似要把自己生日的數字加減乘除一番,然後會得到一個新的數字,再從那個數字去看心理測驗的遊戲。
我數學很差,這種遊戲對我來說是折磨。因此,我遲遲沒有算出來。
我身旁坐了一個漂亮的日本女學生,以為我沒搞懂規則,於是開口想要幫忙。她拿著筆,準備替我來算。當然,第一個問題就問了我,哪一年出生。
「沒關係,我自己慢慢算。」
我婉拒。其實是不想透露我幾年生的。
「沒關係,我幫你。」
哎呀。我就是不想要說我哪一年出生嘛!真是。
誰說日本人冷漠的?這個很熱情哪。
最後,盛情難卻,我只好說了我是哪一年出生的。
她重複了一次我的出生年次。
「咦?沒錯嗎?」
顯然,她以為我說錯了。
「嗯,剛剛好就是這一年呢。」我尷尬地回答。
「我以為你跟我差不多年紀。完全看不出來啊。」
「……」
還有一種情況是我們常以為某些課程的老師,年紀比我們這群老學生大。但結果卻是跟我們一樣,甚至還比我們還小一、兩歲,只是打扮得過度成熟。
我的同學莎莎有一回跟某堂課的女老師聊起天來。然後,她們問起了彼此的年紀。最後,莎莎順便要女老師猜我幾歲。
「應該二十三歲左右。」女老師說。
我當場失笑。這也太誇張了吧。
「嗯,把數字倒過來,可能還差不多。」我說。
女老師驚訝地說:「完全看不出來啊。」
「……」
「完全看不出來」遂榮登我那陣子「最熟悉的日文」排行榜冠軍。
年齡這件事情,不至於困擾我們,但成為了一樁趣事。至少,看起來年輕總比看起來老值得慶幸吧。
卸下職場身分,在海外重返校園,比起其他的留學生而言,我們或許算是個是老學生,但在身體裡裡面,我們知道,從此住了一個新靈魂。
◎
若是在二十歲世代出國留學的話,必定是為了學位。但十年後的我,情況有些不同。
學歷對我來說,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。我不想多念一個碩士,也不準備深造博士。所以,出國留學這件事情,變成比累積學歷更實際也更貼身的問題。那是自我的充實;興趣的落實;生命的體驗;也是工作的相關延伸。
我在這裡遇見來自世界各地,有著迥異背景的留學生。很多孩子因為年輕,並且家境優渥的關係,出國留學的決定有時並非是自願的,而是父母的期望。甚至不喜歡日本卻來這裡留學的也大有人在。這對於出身在中產階級,想要出國唸書就得更加努力的人來說,恐怕是很難想像的。
常常看著他們的我,覺得很慶幸。
雖然比起他們來說我不那麼青春了,然而,正因為多了一些社會的經歷,並且知道一切得來不易,於是,讓我更懂得去珍惜這改變的機會。
在這個前提之下,每一天、每一回呼吸的吐吶之間,你會發現自己比別人多了更細膩、更寬廣的視野。
究竟是誰規定,什麼年齡就只能作什麼事情呢?
人生短促,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是會等待你的。
只有你自己上前去追,才可能跳上時光的快車,走一段想走的路。
◎
一晃眼,在東京已經住了一年多。
身體裡住著新靈魂的我,奮力吸收著周圍的一切,同時也慢慢地鋪展開在東京的新人際關係。
一年多說長不長,說短又不短,卻慢慢地能夠看見我和台北的一切,開始發生的微妙改變。
我想起剛來到東京去申辦手機時,工讀生店員問我,要不要租用電信公司最新的一項服務:通訊錄保管中心。
只要按一個按鈕,便可以將手機裡的通訊錄資料,隨時上載到網路空間。無論有任何的增減,保管中心裡的通訊錄,永遠都會跟手機裡的保持同步狀態。於是,再也不怕手機遺失或誤刪資料時,彷彿等於也沒了朋友的窘境。因為,一個按鍵,所有的資料馬上可以同步回來。
雖然賣手機的工讀生奮力地解釋著,最後,我還是沒有申辦這項額外付費的服務。不會有這麼多的朋友吧?我心想。在日本認識的人,還不至於會多到需要藉著同步資訊來保管通訊錄的地步。
我偶爾在想,遠在東京生活的我,究竟還留在台北的誰的生活圈裡呢?
不再見面,也沒有共同經歷的事件以後,我和誰之間,可以擁有一枚同步的按鍵?
我帶著一點點的好奇,靜靜看著自己身上每一次的同步狀態。
時間為我留下的這一些,以及篩選掉的那一些。
2009年2月.東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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